第199章 待替换0[第1页/共2页]
蝉声最盛的晌午,树荫能漫过半亩菜畦。树皮被晒出松脂的香,蚂蚁排着队搬运槐花的残骸。我躺在竹榻上看云影游过枝桠,俄然发明最高处的枝干上刻着";戊寅";的字样——祖父的笔迹被年轮吞得只剩浅浅的凹痕。树冠筛下的光斑在刻痕间游移,恍若某种陈腐的笔墨在呼吸。
这些年井绳换过七回。新麻绳总带着山野气,要浸过半季梅雨才肯服帖。旧绳也不扔,全堆在柴房梁上,盘成大大小小的年轮。有次我解开个活结,竟抖落出细碎的枣花——清楚是端五别上的艾草枯成了标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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院角那棵槐树抽新芽的时候,檐下的冰棱正滴滴答答淌着水。我踩着青砖上未褪的霜花,在飘着霉味的阁楼里翻出祖父的犁铧。铁锈簌簌地落,像极了客岁暮秋的槐叶。
开春后井水会涨三指。苔藓顺着潮湿的井壁攀附,在青砖缝里织出毛茸茸的绿毯。晨雾最浓时,井口吐出的白烟能漫过全部晒谷场。祖父总说这井通着龙脉,可他哈腰打水的影子映在井里,清楚比游鱼还要佝偻。
夏夜井台凉得沁人。吊桶碰碎满井的银河,水纹里浮着母亲年青时的脸庞。当时她总用井水镇西瓜,瓜瓤里渗着淡淡的铁锈味。蝉蜕粘在轱轳架上,被月光泡得透明,风一吹就成了齑粉。
傍晚时我常坐在树墩上。木纹里嵌着碎瓷般的虫卵,蚂蚁仍在不知倦怠地测量光阴。暮色漫过残破的年轮,恍忽又见满树槐花簌簌如雪。远处谁家飘来艾草香,混着雨后泥土的气味,竟与二十年前的傍晚别无二致。
暴雨来时井水会发浑。枯叶打着旋儿沉入暗中,像被甚么看不见的手拽着往下坠。井底传来浮泛的反响,仿佛有另一个雨季在深处涨潮。祖父的蓑衣挂到井边第三日,檐下的水缸便结出了薄冰。
青石井栏上的勒痕又深了几寸。麻绳磨过的处所泛着玉的光芒,倒像是有人把月光揉了二十年,细细填进那些蜿蜒的沟壑里。正月里我擦拭井轱轳,铜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醒了冻在井底的星子。
现在老槐只剩半截焦黑的躯干。雷火劈开它的那夜,我清楚闻声骨骼碎裂的声响。雨水混着炭灰渗进泥土,洇出深褐色的年轮。第二年春季,树桩四周冒出新绿,细弱的枝条朝着四周天空疯长,像是要弥补某个庞大的缺口。
腊月井口腾着热气,像口煮着雪水的大锅。轱轳结冰那日,井底传来冰裂的脆响。月光顺着井壁往下爬,在冰面上照见祖父年青时的模样:他正把刚打的井水浇向新栽的梨树,水珠悬在半空,凝成二十年不落的银河。
秋雨来得猝不及防。老槐在铅灰的天幕下抖落浑身金箔,叶片打着旋儿叩响窗棂。最底层的叶子最早委地,层层叠叠铺成退色的地毯。某片残叶粘在窗玻璃上,透过水痕望去,竟像是祖父遗落的烟斗在吐着雾。西风起时,整棵树都在哭泣,将年老的枝桠伸向云端,仿佛要抓住那些飘散的旧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