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百衲光[第2页/共2页]

张卫东至今记得那台缝纫机的声音。胡蝶牌铸铁底盘在夯土房里震惊，顶针撞在皮带扣上的脆响，混着檐角冰棱坠地的碎裂声，像首永久走调的老唱片。

秀兰却笑了。她蹲在煤炉边熬鱼胶，把烧穿的鞋面剪成花瓣状："恰好绣朵梅花。"针尖刺破指尖时，血珠渗进麻线，在乌黑的鞋面上洇出淡粉色。

"我娘纳的。"秀兰摩挲着"实际是查验真谛的独一标准"那层布，"她说踩在字句上，路不会歪。"卫东的眼泪俄然砸在鞋面上，氤氲了1979年那篇《告台湾同胞书》。

交货那日飘着冻雨。港商在华侨饭店验货时，秀兰的布鞋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水痕。当对方用刀划开第十条皮带的暗袋，预先埋藏的靛蓝药水喷溅而出，在他阿玛尼西装上画出一道银河。

"海比雪还亮。"她将皮带扣举向灯光，镀铬的金属面映出扭曲的人影，"浪头打过来时，连骨头缝都透着咸。"卫东瞥见她的影子在墙上来回摇摆，缺角的耳垂在光影中忽明忽暗，像枚被咬掉半边的玉轮。

雪夜里的成品站亮着鬼火似的灯。他们翻遍三个区的金属堆，终究在报废的农机配件里找到德国产轴承钢。秀兰用牙咬测试硬度时，崩裂的臼齿血染红了下巴。卫东扯下领巾给她擦，她却将血吐在雪地上，咧着猩红的嘴笑："够硬。"

第一缕阳光照出去时，第五百个皮带扣终究成型。秀兰瘫坐在碎皮料堆里，举起伤痕累累的手掌对着光："像不像筛子？"卫东低头给她穿鞋，发明那只丧失的布鞋竟在煤灰堆里，鞋头绣的梅花沾了机油，变成诡异的黑红色。

"明天就是交货期！"她撕扯着头发，断发混着泪水粘在脸上。卫东从未见过如许的秀兰——像匹被困在暴雨中的母狼，獠牙上沾着本身的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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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八那天出了事。杨建国从上海弄来的弹簧钢分歧格，五百个皮带扣全卡死在模具里。秀兰攥着报废的弹簧片往火炉扔，飞溅的钢渣在她手背烫出红点。卫东去拦，却被她撞倒，后腰磕在装鱼胶的陶罐上，黏稠的液体渗入棉袄。

那晚他们蜷在缝纫机旁取暖。秀兰的脚搭在卫东膝上，冻疮流出的黄水渗进他裤管。卫东用鱼胶给她补鞋，发明鞋底的百纳布竟有三十六层——每层都印着分歧年份的报纸题目，最早的是1978年的《光亮日报》。